撰文 | 温晔浩
编辑 | 吴献志
司机到达上车地点后,又有乘客取消订单:对于网约车司机王军来说,这已经不是靠前次了。
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晚高峰,王军接到3公里外高德的订单,马不停蹄地赶往那里。经过长时间的堵车,终于到达上车地点后,乘客挂断了电话。很快,平台发来熟悉的消息模板:你稍等一下,我马上到。
十分钟后,王军没等到乘客,却收到系统提示:“乘客取消订单”。
空车没有补偿,晚高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最让王俊难以接受的是,上次有乘客以这种方式取消订单时,系统弹出一个猩红色感叹号,提醒他系统判定他违规,违规原因是“漏接乘客”。王俊立即截图堵车情况并投诉。第二天,投诉被驳回,他只能默默打方向盘接下一个订单。
“我觉得很委屈,明明不是我们的错,却总是我们承担损失。”王军说,他的一位同事,曾经在订单被无故取消、多次受罚后“放弃了”,一次接了很多单,并且不接乘客,以此来报复平台和乘客:“但大多数人一般不会这么做,因为我们有基本的良知。”
其实,这只是网约车司机与高德的矛盾之一——更准确的说,应该是网约车司机与聚合平台的矛盾。愤怒、无奈、委屈……红利退去之后,越来越多的司机浮出水面,高德的结构性矛盾暴露无遗。
另一方面,更多巨头正通过高德“摸索”,试图瓜分高德的蛋糕。内忧外患之下,聚合网约车模式的头号玩家高德正面临巨大考验:
矛盾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临界点。
平台将成本转嫁给司机
司机们的抱怨大多指向高德对乘客的无条件偏袒,但高德的崛起,却是一部用低价、更多福利等吸引乘客的司机血泪史。
价值是节约的,如果平台给予乘客更多权利,司机获得的积分就会相应减少一分。
网约车行业很难真正形成所谓的护城河,毕竟网约车乘客普遍对价格比较敏感,用户迁移成本太低,谁的价格最低谁就更容易吸客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以曾经风靡一时、一度被认为是“网约车界的拼多多”的花小猪为例,其本质是滴滴为了绕过自身繁重的体系而打造的产品。
但这种消耗战对于还未解禁且盈利的滴滴来说负担太重,即便作为老大的滴滴可以最大化压低司机小时工资和车辆损耗,但聚合平台中的“新势力”们为了抢占市场,往往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讨好乘客。
就拿前文提到的乘客频繁取消高德订单事件来说,这背后是高德对乘客的“纵容”。王俊称,在滴滴上,用户经常因为超过时限取消订单而需要支付违约金,但在高德,只要乘客的会员等级达到黄金级,每月就有三次免除取消费的机会,即便是无故取消订单,也无需支付违约金。
“会员等级是根据乘客在高德地图上累计的打车里程数来决定的,甚至可以说,高德地图打车的平均用户数为黄金会员。”我曾在贴吧看到过一篇帖子,一位乘客分享了一篇‘打车攻略’,他说自己每次打车都会给高德、美团等几家聚合平台打电话,然后让它们‘比赛’,谁先到,谁就取消其他的,并为自己节省的时间感到自豪。
王军说,听到“抢单”两个字,他的靠前反应是笑出声来,随后是深深的无力感:“毕竟有的乘客能这样欺负我们司机,本质上就是平台纵容甚至是默许的。他也曾经要求平台赔偿空车损失,但客服最后以这是渠道订单为由置之不理。”
对于网约车司机来说,随着时间的推移,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权益被一点一点侵蚀:湖南长沙司机李栋梁讲述了另一个故事,去年9月,一位乘客下车称,自己的手机不需要密码就可以支付,但过了三四天,还没有收到乘客任何一笔付款。
“因为订单已经结束,我通过平台虚拟号码已经联系不上乘客,向平台申诉也没有结果,我们司机还值得为乘客赔钱吗?”几个月过去了,提起这笔订单,李东亮依然义愤填膺:
“你知道我最失望的是什么吗?我打了好几次司机客服电话,都没有人接。后来我又试着打乘客客服电话,一下子就接通了。这是什么东西?毛线布?”
对于平台而言,乘客与司机就像是天平的两端:如果平台不断加大对乘客方的赌注,就意味着司机方的权益将不断受到侵蚀。换言之,聚合平台对乘客的种种阿谀奉承行为,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将成本转嫁给司机的“待人接物”:对乘客友好,对司机残忍。
网约车红利期已结束
高德和他的司机们也经历过一段短暂的蜜月期:那是高德刚刚崛起的时候。
尤其是在滴滴下线后,多家网约车平台“趁势而上”,通过低入职门槛、高入职福利、免佣金等优惠措施,吸引了大量司机加入,平台给的补贴尤其高,他所在的T3出行给的日奖励甚至比跑车收入还高。
正因为如此,陈黎明毅然跳入网约车浪潮,希望一个高中学历的人也能月入过万。行业里的“开车王”——平均每天开车14个小时,甚至一个月全天工作。“实在没办法,父母年迈,孩子又小,两个孩子一个读初中,一个读小学,就是要花钱。”
那时的他并不知道,这只是又一场围剿的开始,让人眼红的激励机制无法复制。随着平台间“司机大战”趋于平息,行业残酷的真相也逐渐浮出水面:随着海量订单涌入高德,司机逐渐由主动转为被动。
就连陈黎明这样努力拼搏的人,也明显感觉到这两年赚钱越来越难:“现在我每天的营业额大概在400元左右,扣除租车、佣金、保险、违章费等,算下来每个月的收入也就六七千,这还是拼命跑的结果。我们一些刚买了跑车的兄弟,一个月也只挣四五千。”
固定价格单等低价获客模式的推出,让司机们叫苦不迭。陈黎明说,现在实行固定价格单,司机根本赚不到钱,最低的时候,每公里也就赚一元多一点,不算什么,还不如送外卖划算。但如果不开固定价格单,订单太少,成交率就不高,也拿不到平台的任何订单奖励。
“而且平台的机制很狡猾,好像会在几单固定价格的订单中,给你一两单优质订单,让我们一直悬着。”陈黎明苦笑道:“这就像是偶尔爆出点好装备给他们,给你一种错觉,让你继续往里面投钱一样。”
其实,陈黎明也想过转投其他平台,但在这个城市,高德的订单最多,“就连滴滴也接不到单。”收入下降后,他曾短暂尝试过像那些在车里塞4、5部手机的资深司机一样,在多个平台接单,但效果最终适得其反。
陈黎明透露:“多平台接单的好处是可以选择乘客,如果遇到吃力不讨好的订单,可以打电话以没电、轮胎爆胎等理由劝说乘客取消。但有些乘客明明答应了我什么,我却马上举报你。”
所有网约车平台的积分规则都差不多,订单多、驾驶时间长才能增加积分,获得优先权的几率也更大。由于积分少,取消订单频繁,他在各平台升级都很困难,订单也比以前少了。
“最极端的时候,我每天要停在路边等几个小时的订单。”陈黎明感叹。
在重庆为滴滴开车多年的刘国庆表示,现在滴滴平台接单也比较难,尤其是对私家车越来越不友好,如果想接到更多订单,就得去租滴滴提供的车。
社会学家孙晖、赵道静等指出,网约车司机看似拥有自主接单的自由,但实际上是一种“伪自由”,平台对司机的奖励要求是司机必须完成一定数量的订单,比如早晚高峰时段。当这些条件与固定价格接单等模式结合在一起时,就意味着司机处于更加被动的地位。
重庆网约车司机刘伟,原是一家中餐馆的老板。去年疫情最严重时,他300平米的门店被迫关门,一个月损失10万元。他只好关门做网约车,弥补损失。接***台单一,服务态度好,驾驶经验数十年,刘伟在安马出行注册才两个多月,却已将平台等级升到最高,一个订单接一个订单。
即便有连续订单,想要拿到冲单奖金还是非常困难,上周他早上8点开车出发,将近12点才回来,才勉强完成了冲单奖金需要的35单,拿到了高德和庞梅尔加起来1万单的冲单奖金60多元。
“比开餐馆累多了,而且不是同一种累。开餐馆很忙碌也很充实,开车就是很累。我开车之后,虽然戒了烟戒酒,但身体还是受不了,每天都腰酸背痛,停车后脑子还是转个不停,头晕目眩。回家后女儿问:“爸爸,你为什么不陪我玩?”我玩的没力气了。
司机们没有办法对抗平台,只能接受或者离开。解约后,爱干活的刘伟决定再干半年不开车,考虑新的机会。
在车上,本还想再问点什么,但目的地很快就到了,还没到达目的地他就接到了下一份订单,然后消失在浩瀚的车流中,等待他的,是又一个漫长的晚高峰。
平台两头占便宜,司机们抱怨连连
相比于网约车司机与高德的明显矛盾,他们与自身平台的矛盾往往更加隐蔽,也更加激烈。
这背后的逻辑是,在“双证”合规的浪潮下,当下网约车行业的逻辑,已经从过去私家车***当跑车的逻辑,逐渐演变为类似出租车的专职逻辑。
沈阳网约车司机肖毅对近几年行业的变化感触颇深。肖毅只有“亲历亲为”,政策出台后,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接的单量大幅下降:“政策一出,我在滴滴上就接不到好单了,好像他们优先考虑双证司机。”
随着监管愈发严厉,各大平台也“加大力度”,从最开始的降单到后来直接拒绝派单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小易无奈从滴滴转到了审核相对宽松的小平台。“挂靠在高德地图,单价很低,至少我还能跑。”
此外,没有两证的小毅也不敢去高铁站、机场等优质订单的“集中点”,毕竟这些地方经常有运管人员出没,如果被抓到无证上岗,会被罚款几万元。
尽管如此,当地仍有一些“以险求富、以名求利”的资深司机,在高铁站、机场等地依然淡定自若。“我有个朋友在后台操作平台,用蓝牙耳机收信息,被运管问到时,他说接朋友也是赚钱的门路。但我只敢接站外的订单,在车站附近送乘客,让他们多走几步,没必要冒太大的风险。”
其实,小易也想过考两证,但他算过一笔账,考“车辆证”不仅意味着他的车子将成为营运车,跑60万公里或8年后就要报废,而且每年都要报废,他们还要面临更多的保险费。“光保险费一个月就要1000多元,就算我不用车,也要交这笔钱,这不是坑我吗?”
也就是说,拿到两证之后,就意味着跟网约车行业绑定得更深了,而很多司机似乎并不想跟这个累人的行业绑定。“网约车只是权宜之计,我总不能一辈子开网约车吧。”
随着合规化实施,再加上订单下滑、行业内部竞争加剧等因素,司机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,不少司机为了节省成本,悄悄转用电动车,有的司机甚至成了平台的“剥削司机”,成为“打工者”。
阳光出行作为高德聚合平台上价格最低的玩家之一,就遵循了这样的逻辑。据阳光出行一位司机介绍,相比过去想开就开,不想开就休息,现在把车从平台租过来,自己更像是平台的一名员工。“当初签合同的时候,平台给了我两个选择:一是上班拿底薪,营业额大头归平台,超出的部分归我;二是到平台租一辆车,一天要200多元,包括租金和保险。”
显然,这个标准对于刚入行的他来说太过严格。“跑了两个多月,挣钱难,也想过退车,但几千元押金打水漂了。咬咬牙继续跑,看看放手之后能不能好起来。”
也就是说,行业的兴衰与网约车平台关系不大,即便乘客***钱,只要能以低价支撑订单量,保证平台的基本运营,他们也可以接受。营销费用、打广告招募司机,以及靠车辆租金、会员费,甚至离开行业的司机交的押金过活。
毕竟,在过去几年的就业环境下,平台精心编织的“月入过万”的故事还是颇具诱惑力的,一批批司机满怀信心地进入这个行业,然后灰溜溜地离开,而平台则袖手旁观,享受着当渔夫的福利。
然而,不管故事讲得多么美好,总有一天会被揭穿。退车逃逸似乎成了司机们的一致选择,被退回的车辆也成了新闻报道中的“网约车坟场”。
随着平台与司机矛盾的加剧,高德很难成为赢家。
高德地图流量正被竞争对手“瓜分”
重庆司机赵岩去年年底曾与平台经理发生过激烈争吵:当时他已经决定转行,要立即还车。签订合同时,租车公司称30天内可以办理还车手续。但等到真要还车时,原本应该在一个月内退还的押金却被拖了两个多月。
“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我们还车,就是想占我们的便宜,总有人因为入不敷出而想买跑车,他们已经看穿这一点了。”赵燕说,“现在他们不但拖延退还押金,还拒绝结清我们还车前一个月的未付订单。”
赵岩租的车每个月押金接近4000元,疫情期间有好几个月根本赚不到钱,但还要交租车费和佣金,哪怕延期一个月,压力都很大,现在他几乎是“贷款打工”了。此外,他透露,几乎所有有租车业务的平台,似乎都优先考虑租车的司机,这也让他打消了买新车再“开车养车”的想法。
在这场司机、租车公司、高德、乘客的对峙中,夹在中间的高德往往是最无力、最焦虑的。
作为打车平台的聚合者,高德无疑是最不希望看到司机大量离开的一方。从中可以看出,高德为了留住司机也推出了不少举措:
乘客端,客单价较高的“免佣联盟精选司机”占据出租车预约页面中心位置;司机端,在早高峰、节假日等时段,对司机免佣,并与网约车平台合作推出“免佣联盟”活动,吸引新司机。
但由于聚合平台的特性,高德的安抚措施在后撤的司机大军面前显得苍白无力。毕竟聚合策略虽然能通过轻资产模式快速做大业务,但远不如滴滴的亲力亲为那么有效。高德更像是一个提供流量入口的中介,很难深度介入服务链条。
高德的司机资源存在结构性问题,即便各个平台已经乱成一团,但高德能做的事情却非常有限——无法直接面对司机,也无法真正给司机带来利益,很难兼顾平台和司机的“家事”。
从高德的安抚措施来看,即便“免佣联盟优选司机”得到优先待遇,也无法改变乘客多方比价后选择更便宜的特惠下单的现状。延长免佣期限等举措也只是治标不治本,赵岩表示,虽然早晚高峰没有免佣,但堵车往往会浪费时间。
正如其新版司机招募页面所显示的“订单量巨大”一样,对于高德而言,无论其活动多么频繁,真正能吸引司机的还是“流量”带来的海量订单。
不过,就连“流量”这道屏障,目前也受到华为、腾讯、字节跳动等玩家的冲击。
去年7月,华为开始面向会员众测“出行”,在北京、深圳等城市提供聚合出行服务;同月,腾讯在微信“出行服务”中测试叫车功能;而去年底,有媒体报道称,抖音平台已向交通出行服务商开放。
值得一提的是,抖音刚开放入驻资格,T3出行就在抖音上线了“T3打车”小程序,此前据一位T3司机透露,在他所在的城市,T3的订单有一半来自其App,一半订单来自高德,其他渠道基本可以忽略不计。
目前,“其他渠道”正在崛起,包括腾讯、抖音等玩家,高德引以为傲的“流量”或将被瓜分。可以预见,随着新玩家的涌入,网约车聚合平台之间的竞争将愈发激烈,争补贴、争权益、“赔钱赚流量”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常态。
在巨头们的“权力的游戏”中,司机们也渐渐苏醒,留给这个行业一个落寞的背影。正如小毅所说:
“元旦期间订单很多,换做以前,肯定会对新年充满期待,但现在,更多的是疲惫,未来也不确定。”虽然还有一丝希望,但大家都清楚,网约车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。

QQ客服